岳母愈发握紧了她，轻叹道，“阿九，你外祖父去的时候，你母亲不在跟前，你就留在我身边，替你母亲为我送终罢。”
宸嬷嬷也含泪劝道，“表小姐就留下来吧，这么多年，老夫人都惦记着文君小姐和你呢！”
阿九从来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，就连大表哥也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承诺。如今外祖母坚定地要她留下来一起等，她心中不忍，便也留下来了。
她想，便陪外祖母等一等舅舅与大表哥的消息罢。
岳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“我虽不中用了，但只要还能喘一口气儿，你舅母便不敢怎么样。你且宽心住下，夜里就睡在外祖母这里，我们祖孙俩儿好好说说话。”
阿九点头应是，当日便留在了岳母屋里。
岳母虽已年老重病，但岳家主母的威严还是在的，因而关氏与岳熹微一时也不敢再公然寻阿九的麻烦。
倒是岳宗韫十分殷勤，药草、新衣、首饰一样一样地往她落脚的耳房送来。
阿九一样也不肯收，样样拒之门外。
阿九越是闭门不纳，岳宗韫越是疯狂往她耳房里送。
岳家家大业大，搬来安邑时光是珠宝珍品便有几大箱，岳宗韫成日钻进箱子里挑挑拣拣，挑到满意的便凑到岳母房里来，借机送给阿九。
岳母虽觉得没什么，总说，“宗韫给你，你便收着。”
但阿九一再谢绝。
岳家的东西，她向来不碰。
岳宗韫不肯带走，她便都留在岳母房中，绝不在自己住处留下一星半点。
果然，关氏与岳熹微很快便来算账了。
母女二人给岳母请了安，便冲阿九阴阳怪气起来，“真是好手段，跟了惜文三年，如今惜文在外征战，生死不知，这又开始勾着宗韫了。”
阿九跪坐岳母一旁，端着药碗的手一顿，垂眸没有回话。
岳宗韫低声解释，“母亲，是我自己......”
“住口！”关氏拂起袖子蹙眉斥道，“我关青词怎会养出你这么个败家子！”
迫于母亲的威势，岳宗韫不敢再说什么。
关氏继续道，“这都是岳家的公产，所有的东西，一样不剩地全拿回去！”
岳熹微温婉提醒道，“不但是祖母这里的要拿回去，姚阿九房里更是要好好搜一搜，免得私藏了什么，和偷可没有什么区别。”
关氏闻言点了头，便有两个婆子将岳母房里的首饰全搬走了，岳熹微又亲自带了两个婢子进耳房搜查去了。
阿九没什么好担忧的，手中的药碗端得稳稳的。
她什么都没有拿，不必担心。
不久便听耳房内猛然尖叫起来，即便阿九心里坦然，依旧被这尖叫声惊了一跳。
顷刻便见岳熹微提着裙袍跑了过来，手中举着一支山桃花簪子，叫道，“姚阿九，你敢偷我的簪子！”
阿九怔然站了起来，开口时不卑不亢，“这是我母亲的遗物。”
母亲留下来的，当年一入岳府便被岳熹微抢走了。如今不知怎的，竟出现在她的耳房里。
不用想便知是岳熹微做的手脚。
阿九肃色，“我没有偷。”
岳熹微秀眉一拧，“鬼话连篇！你没有偷，又怎会藏在帛枕下面？”
关氏讪笑起来，慢条斯理道了声，“岳家可容不下梁上君子。”
阿九脊背挺直，不肯自认。
倒是岳母沉声说了一句，“阿九不会偷。”
阿九心里一暖，外祖母是头一回护她。
岳熹微不满叫道，“祖母为何护着她？她在外三年，军中什么人没有，还不知要学成个什么样子，她现在坑蒙拐骗可是样样精通......”
“说什么浑话！”岳母抬高了声音，抬手重重地拍了一下案几。
她原本病重，此时益发止不住地喘了起来，待缓过来才继续道，“阿九在外都是跟着惜文，怎会学坏！”
关氏沉着脸，面色便不好看了，一时没有再说话。
岳熹微揶揄道，“祖母不知，我差人打听过了，姚阿九曾被晋人俘虏多日，听闻晋国公子卫轻竹暴戾霸道，杀人如麻，那么多楚军都死了，怎么偏偏就她活了下来？她呀，指不定早沦为了晋人的玩物！”
阿九脸一白，却听岳母厉声喝道，“休要胡言！”
这一动怒，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。
阿九忙去为岳母抚背，轻声唤道，“外祖母......”
关氏不痛不痒劝道，“君姑不必动怒，气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。”
岳母不曾理会关氏，待缓过气来又道，“熹微，那是什么样的簪子，给祖母看看。”
岳熹微便也行至榻前，双手奉给了岳母，还撅着嘴道，“祖母可要给孙女儿做主。”
岳母拿起那支山桃花簪子在眼前仔细端量，片刻眼中含着泪花，“这是文君的，我见她簪过，她很喜欢......”
室内一时安静下来，无人说话。
岳熹微就要伸手去拿，“如今早就是孙女儿的了。”
岳母沉下脸来，“文君留下的，自然是阿九的。”
说着便将簪子塞进阿九手中，阿九攥在手心，握得牢牢的。
岳熹微急了，又要从阿九手中夺去，“祖母怎么向着外人？”
岳母冷声斥道，“青词，看看你养的女儿，可有一点儿规矩？”
见岳母斥责岳熹微，关氏没脸，只得喝止，“熹微，不得对祖母无礼。”
“如今你夫君与长子皆在外谋事，存亡未卜，你们却搅得家翻宅乱，真是丢尽了岳氏祖宗的脸面！”
关氏落了个没脸，只得拂袖带着自己的一双女儿悻悻走了。
阿九握紧簪子跪了下来，“多谢外祖母护着阿九。”
岳母摸着她的脸，手指轻颤，良久长叹了一声，“阿九呀！”
阿九不知道外祖母这一声叹里究竟想到了什么，也不知道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，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罢。
阿九恍然出神。
手中一空，继而一支长簪斜斜插进了她的髻中。
是外祖母亲手将母亲的山桃花簪插入了她的发髻。
阿九眼眶一热，滚下泪来，她伏在岳母的膝头喃喃低唤，“外祖母......”
她想，若是母亲还活着，也一定会似她这般伏在外祖母的膝头，好好地偎在外祖母的身边罢。
母亲临终没有得到的，她替母亲得到了。她便似一根纽带，将活着的外祖母与故去的母亲紧紧联系在一起。
有眼泪滴到了她的颈窝。
温温热热的。
那是外祖母的眼泪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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